“既然觉者如释尊告诉我们生老病死是轮回的巨流,既然饕者如浮士德都不能让美好的时光停留一刻,既然那个早夭的酒鬼克鲁亚克曾经喊过:‘永远在路上’,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变老之前远去呢?”
——马骅《变老之前远去》
马骅,男,遇难时32岁,天津人。1996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2003年3月,马骅到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云岭乡斯浓村明永小学做义务支教。2004年6月20日,遭遇车祸不幸遇难。
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马骅不愿在一个地方待上太久,因为无法忍受沉闷、刻板的庸常生活。他喜欢一切皆随兴所至的生活,他说自己是“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游历大半个中国”的人。他喜欢明代哲学家王阳明(1472~1529)的“知行合一”,平时总是背着个大背包,他说:“我包里装的是毛巾、牙刷,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他曾是复旦大学知名度最高的校园诗人,充满激情和才气,毕业前夕,他和朋友把社团的钢琴抬到女生楼下,疯唱到凌晨四点。毕业后,有些颓废、留长发,一副睡不醒样子的他去了韩国衣恋集团,并很快升任总经理助理,成为同学中混得最好,每次吃饭“埋单”的人。两年以后,他却决定离开。他去了厦门,因为喜欢那里每天被鸟声叫醒的日子。
1999年他到了北京,成为“北大在线”的元老和多个知名网站的版主。他精于厨艺和购物,热中于看电视、看碟、看小报、踢球、买足球彩票、旅游。他会唱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他到处找人要赵薇的签名,周星驰到北大来,他争着当主持人。他“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一次喝过酒后,他突然要跳到后海(北京的一个湖名)里游泳,而且真的就跳了进去。他对朋友总是很好,朋友们说是对朋友的责任感让他在北京待了三年。
2003年3月的一天,他离开了北京,没有告别,说要去“周游世界”。
冰川脚下的小学教师
“向各位道歉……先前我一直跟大家说要去越南等地周游。实际的情况是:我正在巨大的冰川脚下的一所小学里当乡村教师……这是我酝酿了近一年的计划……”几个月后,朋友们收到了马骅的电子邮件。
在大学时,马骅一直资助一个四川小学生读书,2002年,他有了到边远地区做一个乡村教师的想法。一位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云南德钦县诗人扎西尼玛,扎西尼玛把马骅介绍到了明永村。
从迪庆州香格里拉县往西往北行250公里,穿过金沙江,爬过海拔4100多米的白芒雪山,就到了国家级贫困县德钦。明永村离德钦县城还有50公里的路程。明永村是著名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东坡山谷绵延三千多米的明永冰川下的一个藏族村子。村里共有51户人家,360人,年人均收入不足2000元。明永村小学校只有一座二层木楼,坐东南望西北,前后都是山。
明永小学是一所不完全小学,学生读完四年级就要到13公里外的西当村寄宿制完小就读。算上马骅学校共有3名教师,20多个学生,马骅的班有12个学生。
刚开始,学生们在课堂上总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用藏语在台下嘀嘀咕咕地议论,因为孩子们听不懂普通话。“学生们都很可爱,也很让人生气,特别是他们不写作业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因为这里是藏区,村里的人都是藏民,包括学生在内,汉语水平实在让人头疼。”
马骅发现这些孩子很聪明,对新鲜事物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就整天和孩子们泡在了一起,和他们做游戏、唱歌、跳舞成了他每天必修的主课。几个月下来,马骅学会一些必要的日常藏语,孩子们普通话的听、读、写水平也得到了明显的提高。5个多月后,马骅送走了自己的第一批毕业生,“12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有点鲜艳,有点脏。”他的欣喜和感伤难以用文字名状。在“毕业典礼”上,马骅说了些动感情的“傻话”,孩子们都哭了。
假期,他带着孩子们举行了明永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郊游。他和孩子们在明永冰川的林间小道上,捡游客不慎丢弃的垃圾;为在风雨中受伤的小树也打上了“绷带”或拄上了“拐杖”;搀扶在景区旅游的老人下山;他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到明永冰川旅游的人很多,村民组成了骡队载游人往返冰川。但村民汉语说得磕磕巴巴,面对外国人就更是无法沟通了。马骅就在村子里办起了夜校,每周三个晚上教村民说英语。
马骅虽然是一个编外的“志愿者”,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免费的,他从来没收过村里人一分钱的报酬。村长大扎西说:“去年全村50多户人家主动捐了500多元钱,给他改善生活,可他却将这500元连同他北京的朋友寄来的500元一并捐了出来,为学校购买教学用具。学校在建篮球场时,马骅又把自己的几千元钱捐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村里缺电,不会生火的马骅经常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或是一脸的灰尘。住在学校附近的阿匹知道后,让马骅到他家吃饭,但马骅就是不肯,他说:“你们的生活也并不富裕,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马骅每次都嘱咐从外地来看他的朋友买进村的63元一张的门票,因为那是当地重要的经济收入。
几位迪庆州的记者知道了他的事情,曾要采访他,但被他婉言谢绝了。
教书,烤火,喝酥油茶
村长大扎西第一眼见到马骅,见他一头长发的城市青年模样,觉得他待不长。当他带马骅看了简陋的校舍和宿舍后,马骅对他说,我要向你们学习这里的生活!
明永是马骅的瓦尔登湖。他的“日子很平淡,很清净,我也很乐在其中。每天教书,烤火,喝酥油茶……”,“有时会面对雪山发愣。”
从学校西侧有一条雪山上化下来的溪流流过,马骅每晚就是他那间8平方米的小屋里听着流水的声音入睡的。溪水是他和整个村子的的生活用水,平时还好,如果下雨下雪就要沉淀一天后才能喝。
课余时间他常帮村里人干农活。“前天和昨天我帮着几户邻居收麦子,没一会儿工夫腰就直不起来了。说来也是笑话,吃五谷杂粮这么多年,一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算正经八百地下地干了一次农活。” 马骅和学生把山上的水引来净化厕所,还把厕所后边的一小块地平出来,浇了粪水,等天气暖和一些种些蔬菜。
如果不下雨,没有塌方,通车的话,马骅每两个星期搭三个小时的车进一次县城。他先给在天津的母亲打电话报平安,接着买点东西、上网。天热时,马骅每次进城买的菜要不了两天就烂了,肉也开始发臭。刚开始吃了不适应,一天要跑好几趟厕所,后来他倒是觉得“有点发臭的肉炒出菜来有股火腿的鲜味”。
每次进城最开心的是可以洗个澡。他给朋友写信说:“你们每次收到我的信,肯定是我心情很好的时候,因为我刚刚洗了两星期一次的热水澡。”后来,美国自然保护协会给村里捐了几个太阳能热水器,村里分给学校一个。于是马骅和村里人花近两星期的时间,盖了两间8平方米的浴室,学生们第一次洗上了热水澡,马骅也不必为了洗澡而进城了。
马骅在明永的生活是靠稿酬维持的,他在国内外的刊物和网站上发表介绍梅里雪山和当地民族文化的文章和图片。他对当地的藏族文化非常感兴趣,走遍了附近的大山、寺庙。周末,他就和当地的藏族小伙带着录音机摄像机,徒步走一天的山路到村子里搜集德钦民间文化和民俗,他还制定了《明永村规》、《雨崩村规》。
2003年是梅里雪山的“本命年”,各地的藏族同胞都以能来转山为幸事。马骅用十多天时间参与到大转山的队伍中,并写下几万字的整理材料。2004年,他又帮助德钦县宣传部做田野调查,“由于每天有五十块钱补助,而我现在又处于弹尽粮绝的惨状,所以欣然前往了。哎,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赚得最累的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每天就是爬十个小时左右的山……好在坚持下来了,还赚了五百多块钱,够我一个半月的生活费了。”
马骅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在地摊上买件10元钱的背心就很开心,朋友也常会接到他“我没有香烟了”的信息。但他很充实快乐,他的藏族朋友斯纳伦布说:“马骅周六日经常带着笔记本电脑在野外写作,春天在半山腰的桃树下,放CD听轻音乐,风一吹,落英缤纷,他说这日子真像神仙一样,感觉太好了!”
永远留在明永
马骅在明永完成了一组《雪山短歌》,简洁、沉静的风格,让朋友们诧异,也感动。而村里人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明永谣》:“喝过的美酒都忘记了,只有那青稞酒忘不了;经过的村庄都忘记了,只有那明永村忘不了;走过的大河都忘记了,只有那澜沧江忘不了;看过的雪山都忘记了,只有那梅里雪山忘不了……”
马骅对哲学十分关注,在明永时写了《龙树的中观在中国佛教思想中的流变》、《阳明天泉证道偈子中的佛教中观思想》等论文。他准备夏天时离开明永,回家看父母,然后去读研究生,专门研究他一向喜爱的王阳明的心学……
6月20日,马骅带着为学校买的粉笔,搭乘好友阿柱的213北京吉普车从县城赶回来,在离村子还有3公里的地方,两人吃了碗炒饭。饭后,阿柱和马骅,还有一位年过70的尼姑老卓玛一起上路。5分钟后,吉普车失去了控制,转眼飞入80米悬崖之下的澜沧江……
马骅觉得,“澜沧江现在正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望江水时间长了,先是会头晕目眩,既而怅惘心碎,颇有效法屈子的冲动……”
马骅永远留在了明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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